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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俗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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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住院的期間,沈家醫院裏重兵把守,守門的人不是軍官,是青雲堂的中山裝。

張媽白日裏會來醫院照顧我。

來探望我的人都是省城裏有頭有臉的人物,唐衡來過,白曼薇來過,令人沒想到的是沈斯寧也來看過我。

至於謝白,我出事的這段時間裏,他並不知情,因為他去偏遠的地方做生意了。他每個星期照例寄一封信信來問候我,張媽負責替我捎信和送信,我回信時從來報喜不報憂。

有那麽多書看,我在醫院不算無聊,學習英文的時間便充裕了許多。

利用有限的時間去學無限的知識,充實自我,這很重要。

阿麼說過,腹有詩書氣自華,不管是男子還是女子,多讀書,總是好的。

我舉著書本念英文,張媽在一旁打瞌睡,這時,門被人打開了,來者讓我感到拘謹。

他杵著木頭拐杖,一襲黑色的大褂長袍,便服為對襟、平袖端、身長至腰,前襟綴扣襻五枚,圖案為暗色花紋。他頭上戴了圓圓的氈帽驅寒,看著像一個風燭年殘的老人,卻依舊減不了他當家人的氣勢。

我合起了書本,悄悄用手戳了戳睡著的張媽,然後禮貌的對杜筠徵道:“杜老爺怎麽來了,您隨意坐,我行動不便,招呼不周還請見諒。”

張媽剛睜眼的時候有些茫然,等她看見了杜筠徵,連忙就把位置讓了出來,“老爺,坐。”

杜筠徵今日好像是一個人來的,他不緊不慢的坐在凳子上,吩咐道:“張嫂,你先出去,我有話要跟這丫頭說一說。”

“好勒。”張媽走出去時,也不忘關切的回頭看我幾眼。

為了讓自己坐的高一點,我稍微挪起位置,卻扯動了後背的傷口,傷口不僅脹痛,還像被大馬蜂蟄了一樣,疼的我嘶氣。疼痛緩過來後,我啟口道:“不知杜老爺,有何話要說?”

杜筠徵的臉上分辨不出什麽表情,他的面色有一些蒼白,長眉下有一雙深陷的眼睛,他眼底閃爍著一種精明,他問道:“那些通緝令是真的,你殺過人了。”

我咽了咽口水,攥緊被子,否認道:“沒有。”

杜筠徵的拐杖在地上慢慢的輕點,他犀利的目光仿佛能將人看穿,我頻繁的咽口水,他忽然笑道:“殺人有什麽大不了的,敢作敢當才叫人服氣。”

我硬著頭皮,繼續道:“沒有殺過,我這麽弱,別人殺我還差不多。”

杜筠徵瞥了我一眼,他頷首道:“嗯,是個曉得防人的丫頭,再怎麽否認,標準的通緝令,我還是認得出來,就算上面沒有蓋章。”

姜還是老的辣,敢情他已經看出來了。

我繼續裝傻充楞道:“通緝令上的名字是小妹,而我叫趙綺君,那個土匪不知道是從什麽犄角旮旯裏出來的,死咬著我不放,竟還弄了那麽多張通緝令故意寫上趙綺君三個字,杜老爺就別再逼我了,我如今慘烈至極,名聲毀了,還受了重傷,您就可憐可憐我這個孤女,相信我一回吧。”

杜筠徵冷哼一聲,態度不明,他話鋒一轉,和緩的問道:“你替我兒子擋槍了?”

我輕嗯一聲。

杜筠徵的神色變幻莫測,不知他到底找我做什麽,看他的樣子也不像來謝我的。過了片刻,杜筠徵長嘆短籲,娓娓道來:“你是個好姑娘,我欣賞你,但你要明白,自古以來成親是兩個家族的大事,要門當戶對,若笙的婚約不久前已經定了,對方是沈家的掌上明珠,你知道若笙為什麽二十五歲了還沒有成親嗎?我杜家等的,就是沈斯如長大,她如今十六歲了,成婚法規定女子十八歲方可成婚,這場婚事,大後年就可操辦了,明年辦訂婚宴,沈家嫁女有個條件,便是不許若笙納妾,我希望你,明年自行離去,我會給你一筆財產,算作謝謝你救若笙一命的錢。”

杜筠徵的話就像綿綿的細針,針頭一點一點的往我心口上推進,紮的我泛疼,卻讓我無法反抗。

我的情緒尚能理智,回答的還算幹脆:“我明白,也從來沒有想過嫁給杜若笙,他是東家,我是情人,我明白自己的地位,我是個俗女子,錢我要了,不去奢望愛情,人還是得活。”

杜筠徵微微睜了一下眼睛,顯得有些意外,他第一次那麽和氣,樂呵呵的笑:“你,會審時度勢,我還以為能替若笙擋槍的女子,性子會很倔強,不肯收錢,不肯離去。”

他從袖子裏摸出一張數額很大的銀票,遞給了我,“這是定金,一旦收了,不能反悔。”

杜筠徵真是個老辣姜,他要給我這麽大的錢,絕非是給我錢花,他只是在為自己做保障。

將來我若是賴皮了,他自然可以同杜若笙說,我已經收了錢,如此市儈的女子,沒有男人會喜歡,即使這個男人喜歡這個女人,看到自己的女人背後收長輩的錢,定會心生反感。

況且銀票的支出,銀行是有記錄的。

我倒沒有猶豫,伸手便接了那一張銀票。我把暗黃的銀票疊放好,莫名的感到一身輕松,卻又有一身的痛苦,那種太過明白的痛苦在身上不停的蔓延,攀爬,直叫我渾身發涼。

我想分散自己的註意力,因此問道:“杜老爺,既然沈斯如要嫁給杜若笙,您這是要把杜家的繼承權傳給杜若笙嗎?”

“不錯。”杜筠徵坦白的回答了,我現在對他說,是一個沒有威脅感的人,而且我們有了交易,說話不必防頭。

我疑惑道:“你不是最鐘愛汪夫人嗎?那杜若霖怎麽辦?”

杜筠徵的拐杖末處滑進了床底下,他眼尾的褶子較多,眼皮垂下時,仍舊能見松垮的褶子,他低聲道:“鐘愛佩虹是一回事,杜家的繼承權是另一回事,我還沒老糊塗到看不來人的地步,若笙是杜家最有能力的兒子,他外家也強大,若霖的性子不行,能力也比不上若笙,若席在日本學醫,一心想當大夫,杜家的百年弘業,交給若笙準沒錯了,我相信他會把杜家發揚光大的。”

“杜老先生難道不是對三爺愧疚嗎?”我微微擡起下巴,看了一眼杜筠徵的神態。

他握著拐杖的瘦手逐漸捏緊,最後,他扼腕長嘆道:“也有吧,其實門當戶對可悲無奈,先夫人不過是家族的犧牲品,她也是我父親當年悉心擇的媳婦,家從南京軍閥世家,乃名門將女,這輩子,我誤了她,活的越老,越愧疚了她。”

看來杜筠徵也不是那麽冷血的人,他定有諸多心事,卻從不能向旁人言明,今日遇我促膝而談,他一股腦的就說了出來。杜筠徵最親昵的人都無法聽到他的心裏話,這次,恰巧被我這個外人給聽了去。

我撥弄著白色的被子,輕聲道:“那,你如今又要讓你兒子誤了沈斯如嗎?明知是苦果,卻讓下一代繼續。”

杜筠徵的態度徒然一變,變得漠然,變得冰冷,他似乎回神了過來,眼眸犀利不已,他不冷不熱道:“子非魚焉知魚之樂?沈斯如是大家閨秀,出身高貴,知書達理,以若笙的眼光準會喜歡,你難道以為若笙不知道自己有婚約了嗎?”

這位老者的最後一句話,仿佛把我打進了無間地獄,胸腔裏的那顆跳動的心急速下沈,渾身上下的血液仿佛停止不動了,整個人直墜冰窟,心臟冰到了極點。

是啊,我怎麽沒想到這茬,杜若笙那麽能耐的人,怎會不知自己有婚約了呢?我還以為是我要主動退出,沒想到他壓根沒把我放在心上。

難怪,杜若笙能屢次借用沈家的軍隊,原來早有意結親了。

杜筠徵似乎很滿意我的心灰意冷,他杵著拐杖站起來,虛偽的寬慰道:“如果你的出身好,依你這樣愛護我兒子的態度,我興許會同意你們兩個在一起,只是命運弄人,你就好好珍惜和若笙最後的日子吧。”

杜筠徵蒼老的聲音一沈,帶著一種威脅意味,“今天,我們二人的談話,你如果透露給第三個人,就別怪我恩將仇報,結束你的性命,我想要一個人神不知鬼不覺的消失,輕而易舉。”

我揚起一抹無懈可擊的笑,不卑不亢道:“您老還是回去想一想,怎麽跟三爺說,你今天來找我是為了什麽,慢走,不送。”

“丫頭片子,脾氣還不小。”杜筠徵杵著拐杖緩慢的離去。他走路的姿勢很不自然,膝蓋擡起來的那一瞬,總會抽搐一下,看來,他的痛風癥有些嚴重呢。

等人一走,房間裏回歸平靜,我全身的力氣仿佛被抽盡了似的,心口處泛疼的厲害,我仰躺在床頭,把眼淚生生逼了回去,不讓一滴水珠流下來。

“囡囡喲,老爺跟你講了什麽事?有沒有為難你啊?”

我就知道張媽要進來,所以不能哭,起碼,現在要忍住,不能露出一絲異樣。我睜了睜眼睛,換上明媚的笑臉:“沒有,杜老爺就是來謝謝我給三爺擋了一槍的事兒,阿媽,我想吃最甜的糖葫蘆,你幫我去街上買幾串來,可以嗎?”

張媽嗔笑道:“糖葫蘆不都一個味道嘛,哪有什麽最甜的,小心吃多了牙疼!我這就去買,你好生休息。” 她說著,轉身開門,準備出去。

我望著張媽不胖不瘦的背影,任性道:“不一樣的!我就要最甜最甜的糖葫蘆,甜到心坎兒裏去的糖葫蘆。”

張媽哧哧笑了笑,她關門前道:“曉得咯,甜到心坎兒裏去的糖葫蘆。”

門徹底關上後,我的眼眶越來越熱,淚珠吧嗒吧嗒的就掉了下來,兩行清淚劃過臉頰,水澤順流進入嘴中,又鹹又涼,我卻覺得眼淚的味道很澀,澀的發苦,苦進了心裏。

難過是必然的,我可以痛快的大哭,我可以理智的離去,但是我似乎接受不了,杜若笙隱瞞婚約的事,不知道為什麽,難受極了,也很惱怒。

我擦了擦眼淚,側躺下去,靜靜的看著墻壁發呆。一個鐘頭之後,我聽到了門被打開的聲音,就費力的坐了起來,嘟噥道:“怎麽這麽慢,我都快等睡著了。”

門口走來一個灰色西服的男人,透過他的外套隱約能見修身的格子馬甲,白襯衫上的兩個扣子隨意散著,露出了線條分明的鎖骨。

杜生笙手中拿著兩串糖葫蘆,他似笑非笑道:“我讓張媽回紫荊園休息了,走了幾條街也沒遇見賣糖葫蘆的,久等了,最甜最甜的糖葫蘆,來了。”

我看著面前的糖葫蘆,久久沒有拿。

杜若笙慢條斯理的坐到我旁邊,他剝開糖葫蘆外面的薄紙,把紅亮誘人的一串橫遞到了我嘴邊,他溫聲道:“快吃。”

我微微張嘴,咬了一顆下來,我安靜咀嚼甜膩的糖葫蘆。杜若笙把透白細膩的手掌攤在我面前,他簡潔道:“核吐到我手上,就行了。”

我遲疑了片刻,最終把核吐到了自己手上。杜若笙輕聲笑了笑,他搜出帕子擦幹凈我的手,順便把小核子兒包在帕子裏。

他一直舉著手餵我吃糖葫蘆,我吃了一顆又一顆,還是覺得嘴裏很苦。一串吃完,我指了指第二串,他用商量的語氣道:“一下子吃太多了,對腸胃不好,山楂是酸性之物,這串晚上吃,行麽。”

我搖頭,不語。

杜若笙剝開糖葫蘆自己吃一口,再給我吃一口,一人一口,便解決完了。我看得出來,他並不喜歡吃糖葫蘆,眉頭皺的可厲害了,而且一臉的嫌棄。

我躺下去睡覺,翻身背對杜若笙,我只要一想到,他知道自己有婚約的事,我就不想面對他,因為太痛苦了,這種痛苦還不能言明。

有一個微涼的軀體貼緊了我的後背,他鉆進被窩裏,輕輕擁著我,杜若笙一說話,他的呼吸全噴灑在了我耳後,“我父親跟你說了什麽?”

我裝成半睡半醒的迷糊樣子,隨口嘟噥道:“他謝我幫你擋槍啊...還誇了我呢...。”

“是麽?”杜若笙的下巴窩在我肩膀上,他用胡茬故意紮我的脖子,有些刺人。他的下巴看起來幹凈,其實上面有小小的胡刺,不大看的不出來。

我推了一下他的臉,往前挪了一點位置:“是...我要睡覺了...別煩我。”

我閉著眼睛時,總覺他的呼吸縈繞在我臉龐,有一絲的癢意。我睜眼看了看,杜若笙的手一前一後的撐在我身邊,他在上方靜靜的註視於我,那雙星眸深不見底,且敏銳,探究。

我波瀾不興的與他對視,他緩緩擡手撫了撫我的眉心,低緩道:“不管遇到什麽事,你都可以告訴我。”

我自嘲一笑,把被子拉起來蓋住了臉,我甕聲甕氣道:“我能有什麽事,不過,你要是有什麽事,也可以告訴我。”

杜若笙長嘆一聲,摟緊了我,“我的事多了,告訴你也沒有用,只會讓你跟著一起徒增煩惱,萬事我來抗,你負責做我的小情人。”

他的話似乎別有深意,難道我們已經心照不宣了?我自添煩惱,確實是自討苦吃,我拉下被子,靠到了他的懷裏去,“好。”

好...最後的小情人,好...時日不多的小情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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